TEXT / Krystal C.

PHOTO CREDIT / Cherry Wei

如果要用一句話形容尹崇恩的工作狀態，那大概是——她總是在「問題出現之前」就已經坐在桌前。

她是會計師、企業董事、獨立董事，也是許多傳產企業在面對永續與治理壓力時，第一個被點名諮詢的人。從水泥、生技到資本市場，她長期站在結構最複雜、門檻最高的位置，卻總能用極為生活化的語言，將「永續」說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永續其實就是把事情做好。」她說。

這句話聽來輕描淡寫，卻來自長年處理高風險產業、國際法規與董事會現場的經驗累積。在她的經驗裡，永續往往落實在日常決策與制度細節中，像是一項需要長期維持的基本功，而非只存在於口號裡的概念。

把永續說成健康檢查，是因為她真的這樣看待企業

談到企業為什麼總覺得永續很困難，尹崇恩用了最貼近生活的比喻——健康檢查。

「你不檢查，永遠不知道自己哪裡有問題。」她說，企業也是如此。許多公司並非不想改變，而是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當供應鏈、銀行或國際市場開始提出要求，企業才發現自己其實早就該面對這些問題。

在她的治理經驗裡，很少有企業是自願、且毫無壓力地開始做永續。更多時候，是供應鏈、銀行或出口市場的要求，迫使企業不得不跟上。尤其對中小企業而言，轉型壓力、生存壓力早已夠重，永續往往是被動選項。

她的態度相當務實：「你如果不想掉單，就乖乖做。」她的說法聽來直接，卻反映了產業長期累積下來的現實條件與市場運作方式。台灣出口導向明確，企業做永續與否，往往取決於出口國的法規與市場期待——出口歐洲，就得對齊歐洲的標準；供應鏈有要求，就得至少做到那個程度。

在她看來，ESG（Environmental, Social and Governance）從來不是只著眼於環境面向。若缺乏公司治理與社會面的支撐，再多環保投資也難以維持長期效果。她更在意的，是企業是否真正看見自身的價值，並且有能力把這份價值說清楚、做出來，讓員工願意認同、消費者也能感受到。當價值被理解、被信任，制度才有可能落實在日常運作之中。

這種不浪漫、卻極其誠實的態度，貫穿了她所有的工作。

從會計師到董事，她選擇走進最難的產業

尹崇恩的專業起點，其實來自會計師事務所。畢業後，她先後在兩間四大事務所服務，後來因為照顧孩子短暫離開專業現場，直到孩子上幼稚園，她在 39 歲那年重新考取會計師執照，回到永安聯合會計師事務所。

 

這段反覆進出職場的經驗，讓她對「角色」始終保持距離感，也更清楚專業真正能帶來的價值。她開始接觸永續，是因為成大產業永續發展中心缺乏業界顧問，當時仍在事務所的她，便答應輔導企業撰寫永續報告書。那些需求，多半來自銀行要求，或是上市櫃公司正好落在食品、化工等政府高度關注產業，不得不交出一份合規文件。

她觀察到，顧問公司其實早已深耕這個領域多年，而會計師事務所反而是後來者，卻在近兩三年間快速加入戰局。原因很簡單——會計師熟悉資本市場、財報邏輯與國際評鑒指標。當永續報告開始與股價、投資評價產生連動，企業自然會轉向更懂資本市場語言的對象。

她形容，會計師事務所的角色更像「新聞情報站」，不只是協助寫報告，而是提前告訴企業：哪些指標如果沒做好，明年可能會面臨撤資或評價下修。也因此，許多企業會同時向顧問公司與會計師事務所諮詢，一邊理解製造端與碳盤查，一邊掌握財報與市場風向。她自己則多半成為企業在永續考試前的「家教」，幫助他們看懂題目、準備考材，讓永續真正回到治理與經營現實。

走進水泥產業，她選擇把自己變成學生

在撰寫《永續發展的終局之戰：氣候變遷議題的理論與實務》之前，她先走進了潤泰精密材料。那時才真正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只看財報就能理解的世界。

 

水泥產業對外界而言高度封閉、技術密集，長期背負高污染的刻板印象，同時也承受極大的環保與政策壓力。工廠直接與環保局連線，一旦數值超標，稽查便立刻到場，幾乎沒有模糊空間。她坦言，剛開始時自己幾乎什麼都不懂，只能從最基礎的水泥材質、製程與溫度一步步學起。

直到真正理解水泥窯高達 1450 度的燃燒溫度，能分解焚化爐難以處理的戴奧辛，她才意識到：這個常被視為環境負擔的產業，其實早已在循環經濟中扮演關鍵角色，只是過去很少被好好說明。她常說，為了讓外行也能比較好理解水泥，她會把水泥比喻為經過化學反應後的「膠水」——關鍵不在於看起來像什麼，而在於它如何把各種材料黏合成一個能承受重量的結構。

也因此，她談起替代材料時，會從配比切入：不同成分的比例如何影響強度、耐久度，甚至改變整體的使用條件。正是這段幾乎「一頭栽進去」的學習歷程，開啟了她後來跨足永續議題、乃至延伸至生技產業的視角。

生技與董事會現場：決策前端的風險「守門員」

今年五月她出任台康生技的獨立董事，正是在公司治理與永續監理架構逐步成形的背景下，以專業角色回應金管會對永續董事比例的政策方向。她形容台灣生技產業的現況，「就像走進廚房，卻發現沒有瓦斯、沒有青菜，也沒有廚師。」產業鏈不完整，法規卻嚴格，反而讓發展處處受限。

一開始她以為生技業的碳排相對不高，真正走進產業後才發現，仍有大量需要與主管機關反覆溝通、協調的環節。以獨立董事的身分，她形容自己在董事會的角色，更接近一位站在決策前端、協助釐清風險與資訊邊界的守護者。她會清楚說明國際市場的趨勢、外資與評鑒單位關注的重點，也會提醒哪些地方或許還有與主管機關溝通的空間，但始終點到為止，讓判斷留在團隊之中。

她笑稱自己有點像「救火隊」，也被市場口耳相傳為「招財貓會計師」。但她並不受限於家族身分或外界期待，而是專注在此刻台灣產業最需要的事——如何在不違背法規的前提下，對齊國際節奏，避免閉門造車。

生活與信念：永續是一輩子的事

工作之外，她的生活節奏顯得格外安靜。

畫畫、閱讀、園藝，是她讓自己慢下來的方式。畫畫時，她特別在意顏色的層次與線條的變化，像是在訓練另一種觀看世界的能力；園藝則更直接，把人拉回土地與時間的尺度。她說，拔雜草的時候反而最能整理思緒，因為植物不會催促你，只會提醒你順著季節做事。

近年她也開始關注老樹的病害，思考人類醫藥是否能回應植物的需求，建築與開發是否一定得「連根拔起」，而不能替環境多留一點餘地。這些看似微小的觀察，卻慢慢構成她對永續更深層的理解——在時間推移之中，學會為環境多留一點空間。

談到「二代」這個身分，她並不急著為它下定義。她不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走進家業，更不覺得接班是一條理所當然的路。相較於站上位置，她更在意的是，是否有人願意補上上一代想做、卻來不及完成的那一段。對她而言，永續反而很適合新世代去琢磨——補足過去企業較少著墨的投資人關係（Investor Relations）、公共關係（Public Relations）與治理結構，讓制度更完整，也讓組織走得更穩。

 

「永續是比誰走得長遠。」她說。對她而言，永續更像是一條需要長時間投入、反覆修正的路，與其說是趨勢，不如說是一種會陪伴一輩子的工作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