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人物】以身體記憶來轉化生命經驗|李靖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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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Jeff Huang
PHOTO=非典策畫、DFUN
李靖農和主理的非典策畫的團隊以獨特的方式協作,在各個不同的計畫間嘗試以「身體記憶」及「生命經驗」來為每個觀看的人留下特殊印象。他跨域的背景及不同尋常的工作思維,使得所策畫的展覽及委託製作的影片都極具可看性,比如他們已經規劃了兩屆的「新北閱讀節」,今年獨特地利用五感來拓展閱讀的可能。本次專訪帶領讀者一起探究李靖農如何「以身為度」,來看待策展這件事。
「策展人需要時時刻刻保持不確定性的可能,這個『可能』也包含了自己,是否有接納新的事物的可能性。」—— 李靖農
展覽是個容器,容器承裝著共創結果
「策展人是說故事的人,但這個故事並不只是一時一地一人的作品,比較像是話本小說的感覺。」當我們問及李靖農他認為策展人所扮演的角色時,他用了古典文學中的小說來比喻,形容策展人就像把在民間已經流傳了各版本的話本所集結起來的作者:「展覽時代的縮影,包含裡面所使用到的展示手法、材料甚至文案的風格,都可以反映出社會、經濟甚至科技發展的樣態。」
這樣的說法似乎有悖於我們直覺中策展人的重要性及威權性,不過他其實在工作時並不偏好「策展人」這樣的名稱,覺得這樣的身份對於工作團隊似乎掌握了太多單一話語權。他與非典策畫中不同專業的工作夥伴更近似平行的關係,也很尊重並欣賞對方基於自身專業所做出的決定。
「我覺得如果要用『策展』這個詞的話,好的策展人必須要讓團隊裡面來自每一個領域、每一個生命背景跟每一個專業的人,都感到被尊重。但尊重並不代表要照單全收每個人所提出的每個意見,而是更近似於一起討論和發想、探討每個人的底層邏輯。」李靖農這樣說道。
他形容展覽像是個容器,這個「容器」的材質、外型並不是由策展人獨力完成與決定。在知識高度專業化的現在,如何傾聽、認識與接納不同領域的樣態,共同完成對「容器」的塑造,是他認為一個展覽最有趣的地方。
通常在展覽的一開始,被稱為「策展人」的角色會有一個構想,這個構想並非一成不變,而是在過程中傾聽內外部團隊的想法,共同去「雕琢」、「共創」打造最終結果。一檔好的展覽應該與其中的「作品」具有唱和的關係,包含文案、平面設計、空間設計、展品設計、多媒體展演,都需要呼應核心構想,並透過各自的角度提供體驗。李靖農對策展人的期望,是一個「讓團隊內不同領域的專業,都能夠感覺被尊重,也能被看見」的存在。
時時刻刻保持不確定性
李靖農所主理的非典策畫並不只有做展覽,也有在接影像製作等等的案子。在不同類別的案子間遊走,他認為規劃展覽和進行其他活動間最不同的部分在於底層邏輯的建立、須具備跨領域的知識鏈結以及具象化,還有展覽的特性使得其難以被標準化。
展覽擁有大量需要跨領域知識連結的的需求,在這樣的需求底下,策展者作為與各個不同職位溝通的橋樑非常重要。李靖農大學時其實主修文物修復。對他而言,必須長時間面對一個靜默的物體實在是太「安靜」的生活了,他自覺無法日覆一日地不與人交流,所以才進入了展覽策劃的領域。說自己喜歡「講話」,傾向與人交流的他,在成立自己的公司前,還曾經當過街頭藝人,是一名火舞的表演者。
文物修復這樣的領域,對於很多知識及專業都會觸碰到一點,還有些無形文化資產的理論的建構,所以他在大學的時候就頗為習慣一件事情不見得有個標準答案,也被系上訓練出批判性思考,以及常常在台上接受同學與教授尖銳的提問。這些事情都好像在為他日後投入展覽相關產業做準備,當他跨入這個專業時便覺得一拍即合。
當然,很多情況是在他更加深入展覽這個領域後才逐漸見識及學習到。策劃一檔展覽會面臨到太多的不可控因素,比如空間不可預先控制的因素就非常多,常常一些規劃好的想法到了現場才發現不一定能實行,這時便十分需要仰賴各個工程師傅的協助及需要下決策者的現場判斷。或者在展覽策劃的前期,在拋出一個抽象的概念時,因為每個人的背景跟思考途徑都不盡相同,往往會在經過負責不同部份的同事手後,得到令人意想不到的成果。
但李靖農自己看起來非常享受這些過程,他懷著頗為正面的的態度去看待這些工作上的火花激盪。無論是來自工班師傅的建議,或是發想出的概念被發展成完全出乎意料的元素。
「策展人需要時時刻刻保持不確定性的可能,這個『可能』也包含了自己,是否有接納新的事物的可能性。」李靖農說,當看到一個東西第一眼覺得不行時,要停下來問問自己為什麼不行,若連都無法告訴自己了,那就代表著還沒想清楚,這時候去傾聽、理解、溝通彼此的想法與呈現方式都非常重要。溝通對象也不僅限於委託的業主、展出的藝術家,甚至是無關利益的施作師傅或路過民眾,每一個人所回饋的「生命經驗」,都是幫助一場展覽更加圓滿的寶貴元素。
以身為度
在這個時代,展覽已經像極了大家近年不斷討論的內容產業,所競爭的對象其實已經拓展到了無處不在的串流平臺及社群媒體。如何從這些競品中抓住一個人的注意力,並說服其花費時間及移動的成本來到現場觀展,李靖農認為「生命經驗」及「身體記憶」在當中扮演重要的一部份。
社會學裡面有個說法,叫做「以身為度」,顧名思義就是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度量衡。他以漁夫捕魚為例,一個漁夫可能很難用言語訴說該怎麼樣捕魚,但他的身體自然會記得執行這個工作時的姿態是如何的。展覽所提供的體驗也該是如此,不只是智識的、視覺的,而是能透過五感被銘印在「身體記憶」之上,進而潛移默化的。
「我覺得所有的展覽都是在做一件事情:你要怎麼樣把一個陌生的、來自於其他課題的生命經驗,透過一個體驗去傳遞到在現場的人身上。」當這些陌生的生命經驗被轉譯及傳遞為「身體記憶」時,源自於內在的動力才會比較有效的推動「探索」的可能,當這些探索被形成好的「體驗循環」時,認同感才會慢慢產生。
以今年非典策畫所承辦的新北閱讀節為例,他們嘗試以五感加上書籍中的選句來探索閱讀這件事。其中一個以「氣味」為主題的展區,是他們走遍新北各地的傳統市場去找尋氣味,讓民眾用聞的就可以知道自己正身處在什麼樣的地方。他們也利用香料創造出緬甸街的「氣」氛,令人真的有感於新北的多元文化交匯,把地域性或抽象的生命經驗創造身體記憶的傳遞,為展覽掌握了在地性與國際性。
我們問及在策劃這檔展覽時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或者有沒有什麼想法後來因應現實因素⽽無法實⾏的?李靖農巧妙地回答這個問題就是答案本身。籌辦閱讀節最重要的就是大量的閱讀,如何找到可以呈現新北在地性的文句,這些文句又要如何轉化成有趣的「身體記憶」,以及是否能夠傳遞不同的「生命經驗」。
在前文提及的同一個展區中,李靖農曾在一個放了冬粉的盒子前,看見一個阿嬤牽著一個小孩,小孩看著冬粉說昨天晚上才吃了這個,阿嬤則把配合冬粉的選句唸給他聽。小孩可能還不知道選句中「天長地久的思念」是什麼,但他的身體和感官會記得和阿嬤一起在市政府大廳一起把玩的那把冬粉,以及阿嬤念給他聽的聲音。這些深鎖在潛意識裡不被看見的影響、這些「身體記憶」和轉化過的「生命經驗」,其實是一個展覽能帶給人非常重要的影響。
設計思維及是解放工時及工作地點
對於工作的方式,李靖農與非典策畫也給了我們「非典」的思考路徑。他所理解的設計思維其實是一種解放工時運動。非典策畫目前並沒有實體辦公室,亦無固定的上下班時間,所有人要在何時、何地工作,工作的流程如何規劃,皆是由自己安排及決定。
李靖農直白地說出他認為在創意、腦力及知識都很密集的產業中,把同樣的一群人一直關在同樣的地方,八個小時日復又一日,卻要他們持續端出不一樣的想法,這件事本身是「反邏輯」的,因為人是跟周遭事物關聯性很強的一種生物。他進一步提到:「我們習慣用一個很規律的方式來提供安全感。以每週一到五、早上九點到晚上六點的工作時間,來說服自己有提供產值,但這樣的安全感跟競爭力其實是兩回事。在這種情況下,大家會習慣去做事,而不是去想事情要怎麼做。」
他一直認為文物修復的背景給了自己很大的影響,這樣的工作哲學也是。他的一位老師——林煥盛修復師曾告訴他:要動手去處理一件文物前,先不要急,要一直看著它,看著它一天、看著它一個禮拜,它自然會告訴你該怎麼做。聽到這句話的十餘年後他才有所體悟,急著去處理每一件事有時只是一種自我安慰,而我們所習慣的工作方法(或對工作最直覺的反應)於自己正在專注的事情其實不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工作方式其實該是最適合自己,以及最有效率的那種。
一種非典型的觀看方式
我們也從李靖農的分享中看見他在工作上得到一些微小卻不凡的成就,比如他們交出的想法及設計很少會被客戶要求修改,常常是「一次 OK」;或者過往在展場的一些堅持容易被師傅、廠商嫌麻煩而打槍,但現在卻可以看到師傅照著要求做完展場後開心且驕傲的自己拍照留念。這些事情雖然極其細小,卻能創造出強大的認同感。
也許在這些跨域、經驗積累及不同的工作方法之下,李靖農的確積累了一些與常人不同之處,就如同「非典策畫」的名字一般,在展覽、影像及更多計畫當中,以獨特的角度、不那麼常規的呈現方式,創造出更多能讓身體所記得的生命經驗。李靖農說:「我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有不只一個角度,而這些角度是可以透過欣賞產生對話的,如同身處在這個當下的世代,如同我們。透過欣賞,我們慢慢了解這個世界;透過策畫,我們傳遞事物的美好本質;透過設計,我們和更多人分享我們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