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人物】劉辰岫專訪|不執著形式,找出好敘事

TEXT= Tim Kuo/PHOTO= Ivan Liu

沒聽過人嶼,也應該看過他們的作品,不管是將玉山山巒輪廓化作設計元素,抑或是將藥丸作為創作材料,每一個人嶼的創作都令人印象深刻,創辦人劉辰岫對於不斷實驗、不斷嘗試的實驗室手法,有一套自己多年來總結的想法。

 

劉辰岫,跨領域藝術團體人嶼創辦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應用藝術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擅長科技藝術跨領域創作,在許多大型專案中擔任總監統籌角色,藝術創作中融合科學科技概念及媒材方法,他的創作及研究專注於開發新的敘事方式回應當代議題,並且利用基礎科學模型探討自然、科技與人類之間的複雜關係。

 

「透過設計或是藝術講故事,或是將一個問題做得更清楚,讓人可以討論與探究。」

 

變形蟲般的團隊

理工出身的藝術家不多,但將理工與藝術相結合,迸發出新火花的藝術家卻不多,更何況將醫學、熱力學,量子……等等專業或是技術作為媒材,運在了每一項作品中,這在臺灣又更稀少。人嶼科技集結了藝術家、設計師、工程師、科學家……等等,在陽明交大應用藝術研究所任教的劉辰岫老師,正是人嶼的創辦人,在他看來,科技不僅是工具,還是思辨的媒介,而利用媒介來探討現在與未來,敘述出故事,即是他的創作的動機。

在新的時代下,即使是創作團隊組成,也具有很大的彈性,劉辰岫就表示人嶼的團隊的運作就像是變形一樣,成員會隨著專案的性質不同而有調整,他也表示團隊通常在一個時間點會和十幾個人才在不同的專案上合作,但人嶼秉持的核心理念、精神等卻都是不變的,「人嶼不是一群固定的人,而是一個核心精神、創作理念及方法。」

人嶼探討人與人、人與環境、人與科技間的關聯及互動,「我們是用跨媒材的方式去探討美學、文化、環境,雖然我們會使用大量科技性的媒材,但其實最終都是回應到文化課題,都是時代性的問題。」

他認為藝術或設計未來會開始成為「思辨的媒介」,愈來愈趨向以說故事的方式和社會大眾溝通,「透過設計與藝術來講故事,將一個問題描述得更清楚,讓議題可以被大眾討論與探究。」劉辰岫這麼說。

 

做實驗

「人嶼剛成立時,大眾對於藝術的想像是滿傳統的,但我們那時候在做的事情就是讓藝術的形式變得更多元,嘗試將美學透過科技呈現,將燈光LED、控制電腦、或是機械、流體等作為媒材,過程不斷地實驗。甚至我們到最後也開始有一套方法論,新媒體不一定是要錄像、不一定是互動,因為當一個新媒體有固定的標準或手法,這就不新了,新媒體的核心是一個實驗精神,所以科學與工程的方法與訓練就扮演了一定的重要角色。」

他提到實驗精神,自己覺得其實這是一個過程,而不是去學一個軟體或工具,在面對不斷更新的科技,每天都會有新的問題出現,設計師或藝術家要怎樣去適應新的媒介,怎樣解決問題是最重要的。

 

《Flying Mountains》結合數位製造與燈光藝術,將玉山山群轉譯成為裝置藝術,為臺灣大學收藏作品,展示於臺大普通教學館前。

 

不斷向外尋找靈感

對於這樣的時代,他認為需要廣泛閱讀,以及不斷吸取新的知識。

他認為傳統的美學教育營造出的藝術家,形象都是比較向內發展,從個人經驗與內在挖掘素材,「我覺得新一代的藝術,更多會往外找尋靈感,跟時代、社會議題、環境做結合,所以作品是否能跟其他人的連結會愈來愈重要,它的詮釋也變更開放。過去觀賞者必須要照一個論述才能體驗,但是,我覺得現在的作品要從觀賞者的角度去欣賞都可以,更是可以被討論。好的作品是讓討論可以更清楚,即使反面意見也好,都可以讓問題更聚焦。」他這樣說道。

閱讀也會掌握比較多科技的脈絡,像是近期的NFT、區塊鏈、AI人工智慧,或是生物、生態、太空、量子電腦這些科技,當這些出現在生活當中,藝術家就會開始去討論或甚至使用它,如果想要保持在創作的最前線,就需要不時地補充廣泛的知識。

 

新還是舊不重要

「另外在創作上面,現在我很強調脈絡、有系統的。」他提到以前的藝術形式會比較強調內在情感與個人經驗的抒發,但他認為新型態的創作是70%有脈絡性、系統性地去發展作品,另外30%才會是比較自由、跟開放性的思考。

「以往我們稱這類型的創作為新媒體藝術,而現在我提出一個新的概念叫做『無媒體Non Media』。我們在創作時著重的並不是媒材本身,而是透過媒材講什麼樣的故事,所以就像是我們應該看到的不是眼前的媒材,而是它背後所探討的議題。有點像道家所講的『無』,其實是在影射所有任何的媒體都可以。這個概念也代表了媒體是『新』還是『舊』並不重要,重點是故事能不能很適當地被傳達。而所謂的系統性,是一個創意從發想開始,然後如何去找適合的媒材?」

 

《水城市》利用自研發的流體造形美學與工法,將顏料用數位和機電的手法灌注於透明管中,立體的結構讓作品成為一個微型建築從每個角度觀賞都有不同的樣貌。

 

理性與感性合作

所以要怎樣去和創作概念產生關聯,及選擇適當媒材?媒材就需要實驗,「假設要使用細菌,那怎麼培養細菌?它的形狀要怎麼控制?或者他們的顏色要怎麼控制?我們就開始進到比較科學的思維,所以時常要左右腦互換,最後我們要不斷去詢問說,這個媒材是不是真的表現要說的故事,所以要不斷在感性與理性、概念與媒材去反覆檢視,最後才能達成理性感性兼具的作品。」他也提到在人嶼,每個人都會寫工作紀錄本,「創意、藝術也是一個思想,所以要怎樣把創意去管理跟傳承就很重要,當你的作品是有脈絡發展的時候,才可以討論、被檢視,如果作品不能被討論的話,它就不會被延續,可能展覽過一次後就沒有了。」

他舉例提到:「去年我剛到陽明交大任教並成立了一個實驗室叫做『未來敘事實驗室』並獲得了科技部的支持,我們會探討氣候議題,還有環境、人類世這些議題。像在科技發展下也產生一些汙染,或者是自然資源的匱乏,那在這樣的未來,要跟環境共生,會有什麼樣有趣的,或者是值得探討的現象。譬如未來自然環境及動植物的樣貌若因為工業污染或是土地開發而改變樣貌,未來的美學會不會也跟著改變?或是量子電腦會帶給產業和生活新的變革,那什麼是量子?我們看不見量子、也摸不著,但是我們可以用量子物理學中的定律,嘗試把它的特性聲音化、視覺化讓大眾能夠體驗,進而討論『量子美學』是什麼東西。我們希望在第一層的感官體驗之後,能夠再刺激觀眾進一步探究量子力學的更多奧妙之處,像是多重宇宙、波粒二重性,或是薛丁格的貓等等更深層的知識,以及重新檢視人類存在與宇宙的關係。」

他再舉了近期的作品:「我們有個《米堆模型》作品是跟藥物有關,利用物理學的米堆模型(Rice-Pile Model)去產生一連串的聲響,做一個聲響裝置,來探討抗生素抗藥性(Anti-microbial resistance)議題。我們看病時會拿抗生素,沒吃完的藥會丟掉,但一般家庭垃圾的焚燒溫度不夠高,所以抗生素是沒辦法被分解,它會直接進到環境當中,環境裡的細菌突變很快,所以細菌就會開始產生抗生素的抗藥性。以後割到傷口被感染,很有可能抗生素沒辦法治好傷口,目前美國每年有四萬人死於這樣的超級細菌,這在聯合國被列為重大議題,他們預估2050年全球每年會有一千萬人死於這樣的病因。我們透過這個作品回收廢棄藥丸,並且喚起大家對於這個問題的認知,而剛好因為疫情的關係這兩年醫療健康問題也更加被重視。」

 

團隊工作時側拍。

 

故事性引發深入探究

內文=因為每一個作品,背後都有涵義與故事,我們問到現在作品該如何促使觀賞者能夠往下深挖,他說:「我覺得它在呈現的時候,一定要有沉浸感,體驗作品時的環境氛圍,讓人好像是走進劇場,作品像在舞臺上演戲的演員,再來就是能夠有互動體驗,觀眾可以去改變作品的樣貌或是參與創作。像之前《米堆模型》這個作品,蒐集廢棄藥丸就是讓大眾參與這個專案,讓這個議題能夠更深植他們的心中。另外,創作的背景研究,還有自己對這個議題夠不夠清楚,有沒有對數據上、文獻上的考究,那個是很重要的。」

「其實十幾年來在政府及民間機構對於美學與設計的推廣之下,現在年輕人對於美學的追求及鑑賞能力是有提升的,以往展覽主要著重在視覺的呈現,但現在看展覽,觀眾希望能夠帶走更多知識層面的東西,所以現在除了視覺上的體驗外,背後的故事是否扎實是更重要的。」

 

《米堆模型》試圖引起社會大眾對於藥物的使用產生關切及注意,利用真實回收的藥丸,製作一件聲響與動力機械裝置。

 

好的作品都是在塔頂

內文=最近藝術形式與交易方式,因NFT數位形式而被廣泛討論,他表示說:「確實現在討論熱烈,絕大部分是金融層面的炒作,但對於藝術或是文化資產,它的價值在於讓原本容易被大量複製的數位型態作品更能夠進入市場,進而資產化。當然現在很多作品是為了炒而上架,但這有點像是金字塔,有些藝術家在NFT出現前十幾年就開始做這方面的創作,這類型好的藝術家作品多半還是值得收藏。而因為炒作而產生的作品會墊在塔底,也許時效過了價值不在,但是它們會將真正有收藏價值的作品往上推至塔頂,所以要收藏關鍵還是得好好認識藝術家以及他創作的理念。」

隨著NFT話題,創意是否是私有財的議題又再被拿出討論,他認為其實藝術跟知識一樣,「愛因斯坦發現相對論,但他不會把相對論視作只有他可以使用,同樣藝術當然應該被共享,共享的是一種想法、一個觀點,是引起思辨的無形資產。當然說成為商品化進入一個金融體系也很重要,因為創作也需要資源,如果無形的概念發展成一個買賣商品,然後可以有資金進來,那它是一個健康的循環。雖然被收藏了,但是那個精神,還是可以被拿來討論,那個就是開放性的。」

問到假使有人以共享之名,行剽竊之實,他認為:「在藝術界裡面,大家會去追隨有開拓性想法的人。舉例來說,草間彌生的作品很容易被複製,但她的畫可以值幾百萬甚至上千萬,是因為在那個時代她做這樣的作品具有開拓性。而現在其他人如果要做一模一樣的作品,當然不具任何價值。」

 

《涅槃》將工業及生活廢棄物用於山水造景,將物件堆砌成為貌似庭園中會見到的假山,再用鮮豔螢光色的水液體創造流動的瀑布。形式讓人聯想到自然山水造景,但視覺感受到的卻是完全相反,因而產生衝擊,進而讓觀者反思現今工業發展所帶領世界前進的方向。(照片提供:源日工作室/王士源)

 

能被傳承的開放想法

內文=他又提到作品論述的開放性:「我常會在展覽最後問現場的觀眾,或是他們看完後,來告訴我他們的看法,當中我也學到很多的東西。因為我覺得做這些作品就是要被拿來討論,人嶼之前有做過會變色的畫,我們控制溫度,讓畫布上面的溫感顏料隨溫度改變,所以出現一些抽象幾何形狀。而每個人看那個圖形的想像都不同,有的人說好像是水面上的漣漪,那有的說好像是日蝕,或者是有覺得是生命孕育的過程。」

正如同是人嶼的英文名字Legacy Lab,正是傳承的意思,所以在他看來,最終作品能夠留下怎樣的迴響與看法是很重要的。

 

 

【封面故事:www.狂想、未來、非同質.com】一號人物|劉辰岫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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